《胭脂湖文艺》那顶帽子里的希望
这几日,我县的篮球运动会办得是轰轰烈烈。我守着屏幕,一连看了好几场我县队伍参加的全国农村篮球中部大赛的实况,心潮便再难平复。画面上,那些生龙活虎的身影,那些震耳欲聋的呐喊,像一把钥匙,倏地便开启了我记忆的闸门。
我也是个篮球的旧友,这一生里,关于篮球的、尘土与汗水交织的往事,又何尝少呢?而其中最教我魂牵梦绕的,却是九十年代那个冬天,在新庄村,由一顶帽子“捐”出来的那场球赛。
那时的风,已然带着西北黄土高原上特有的、爽利的凉意。天空是那种洗过的、湛蓝而高远的蓝,云絮疏淡,像画家惜墨如金的一笔。八松乡新庄村的全体知情大会刚散,场院里还弥漫着一种会议特有的、严肃而又略显疲沓的空气。我们几个平素里就爱在简陋的场子上扔几个球的伙伴,互相递了个眼色,便心照不宣地聚拢到了一处。一个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念头,像只躁动不安的鸟儿,扑棱着翅膀,终于冲破了唇齿的牢笼,我和村里几个伙伴向村干部和包队来的县委秘书申请:“咱们村,自己办一次农民篮球赛吧!”
这话一出口,我们自己的眼睛先亮了三分,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奔跑、跳跃、球入网窝的动人景象。可这团刚刚燃起的火苗,迎头便遇上了一盆冷水。村干部们面露着实在的难色,眉头锁着,像是解不开的结。道理是朴素的,也是冰冷的:村上的经济正紧巴巴的,每一分钱都有它的去处,哪里还挤得出这笔“额外”的经费呢?场院里一时静默下来,只听得见秋风掠过白杨树梢,那萧萧的、带着些微寒意的声响。我们心头那点热望,眼瞅着就要在这沉默里,一寸一寸地凉下去。
就在这时,一旁许久未说话的包队干部,一位从临夏州某单位下来的、平素里话语不多的青年人,缓缓地抬起了头。他思忖着,目光在我们几个热切而又沮丧的脸上逡巡了一圈,又落回村干部为难的脸上。忽然,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一言不发地从那件半旧的中山装内口袋里,摸索着掏出了两张票子——是两张簇新的十元钞票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将票子稳稳地、几乎是郑重地拍在了身旁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木桌上。“发展体育运动,活跃农村生活,这是天大的好事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像小石子投入静水,激起圈圈涟漪,“钱不够,大家凑!我不信咱们办不成这个运动会!”
这话,真真像一粒火种,不偏不倚,落进了我们心底那片即将熄灭的柴薪上。“轰”的一下,群情激动起来。“我捐!”“我也捐!”的喊声,此起彼伏,像年节时欢快的爆竹。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、只在球场上才焕发出逼人神采的乡亲们,此刻都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角,纷纷将手伸向自己的口袋。那位包队干部笑了,那是一种宽厚的、带着鼓励与赞许的笑。他顺手摘下自己头上那顶也是半旧的、式样普通的帽子,将它口子朝上,轻轻地放在桌子中央:“来,钱就放这里!”
这真是一幅足以定格成永恒的画面了。人们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都涌上前来。伍元的,贰元的,一元的,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,带着庄稼人身体温热的、浸着汗渍的纸币,一张接一张,小心翼翼地、却又充满力量地,落进了那顶帽子里。它不再是一顶普通的帽子了,它成了一只聚宝盆,盛着的不再是钱,而是一颗颗扑扑跳动的心。那帽子很快便变得满满当当,沉甸甸地向下坠着。后来我们清点,竟有二百多元!在那时,这于我们而言,不啻为一笔惊人的巨款了。我捧着那顶帽子,感觉捧着的不是钱,是一份滚烫的、沉甸甸的信任,是一个刚刚破土、却已无比坚韧的希望。
资金这最大的拦路虎一经搬开,后面的干劲便如山洪般奔涌而出。我们紧接着就开了筹备会,灯火常常亮到深夜。方案定下来了:面向全乡十个村发出号召,积极报名;比赛规则、赛程、奖品,都一条条、一款款地详细制定。比赛采用双淘汰制,为求公平,我们还特意从乡里的学校,请来了几位最专业的裁判员。
那紧接而来的三天比赛,至今想起,每一帧画面都还鲜活得如同昨日。球场是简陋的黄土场地,界线是用白灰临时划出的,篮板上的漆皮也已斑驳,可这丝毫未能减损它的光辉。哨声一响,整个场子便活了。球场上,各支队伍的庄稼汉们,脱下了平日劳作的外衣,换上了虽不统一却精神抖擞的运动装,拼抢、传球、上篮,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泥土赋予的朴拙与力量,竞争得是那样激烈,又是那样纯粹。球场边,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。乡亲们的呐喊声、助威声、欢笑声、叹息声,汇成一股巨大的、温暖的声浪,直冲上秋日明净的云霄,仿佛要把那云也震得散开些。
经过一轮轮扣人心弦的鏖战,最终决出了冠亚军。我们没有设立第三名,因为在我们看来,每一支走上这片球场的队伍,都已是胜利者,他们都收获了同样的、千金难买的快乐与荣誉。当获奖者们从我们手中接过那份奖品——或许是一条毛巾,一个搪瓷缸子,虽不贵重,却意义非凡——时,他们脸上绽开的笑容,竟比那秋日里最明艳、最温暖的阳光,还要灿烂几分。
谁又能想到呢?这一场源于一顶帽子的、朴素至极的乡村篮球赛,竟真成了一个火热的起点,一颗落入静湖的石子,漾开了层层不息的涟漪。自那以后,我们乡的体育活动,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,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蓬勃高峰。整个冬天,各个村子都像是被点燃了热情,相继风风火火地办起了自己的运动会。篮球、乒乓球、拔河……项目丰富多彩,那饱含着生机与欢愉的笑语喧声,日日夜夜,回荡在每一个村庄的上空,久久不散。
许多年过去了。那顶装过最初希望的、功德无量的帽子,想是早已不知遗失在岁月的哪个角落了。那位可敬的包队干部,听说也已从临夏州某个单位的岗位上退休,安享晚年去了。我再也没有见过他,甚至已记不清他确切的模样。但我总固执地相信,他定然会记得他的那顶帽子,记得那个秋天,在八松乡新庄村,那顶帽子所承载的、那份由众人拾柴而点燃的,关于体育、关于生活、关于一个村庄最简单也最丰沛的希望。那希望,从未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,它像一颗种子,早已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里,生根,发芽,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。